斵木为耜

  我还看到,当早晨第一缕光线升起的时候,一条航迹云是如何——看似凭一已之力一般——穿过被我的窗户框起来的那块天空。我那时认为这白色痕迹是一种好的征兆,但现在回过头去看,我担心它是一条裂隙的开端,从那时起这条裂隙就贯穿着我的人生。飞行轨迹顶部的那台机器和它里面的乘客一样都是看不清的。触动我们内心的事物,其不可见性和不可捉摸性对于托马斯·布朗而言,也是一个到最后都无法探测的谜团,他把我们的世界看作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他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书写,试图从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或者也可以说,用造物主的眼睛去观察尘世的存在,观察他身边的事物,观察宇宙的领域。为了达到实现这一点所必需的崇高,对他来说唯一的方法就只有艰险地放飞语言。就像十七世纪英国的其他作家,布朗不断地展现着他的博学多识,他旁征博引,用诸多先贤权威的名字来支撑自己,文中隐喻和类比泛滥,构造了迷宫般的、有时长达一两页的句子,就排场的铺张来看,这些句子倒是和游行队伍或送葬队伍相似。虽然,主要因为这些巨大的负担,他并不经常成功地飞离大地,但是,当他携带着它们在他散文的圈子里像一只雨燕在热气流中那样被托得越来越高,一种悬浮似的感觉仍能向今天的读者侵袭而来。随着距离的增加,视野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一个人以最大的清晰观察着最微小的细节,就像同时透过倒过来的望远镜和显微镜观看。然而,布朗说,每一点知识都被不可琢磨的模糊包围着。我们所感知的,只是无知深渊中的、被深深阴影笼罩着的世界大厦里的数缕光芒。我们研究事物的规则,但是它们内部的本质,我们并没有掌握。因此,我们只能用小字来书写我们的哲学,用对倏忽短暂的自然的缩写和速记来书写哲学,而自然本身是永恒的反光。按照自己的意图,布朗描绘了由看似无穷无尽、多次重复出现的形状构成的纹样,比如说在他有关居鲁士花园的论文中提及的所谓五点梅花形纹样,它是由一个规则四边形四个角上的点及其对角线交叉的点构成的。在活着的和死了的事物上,布朗到处都找到了这种结构,在某些结晶形状中,在海星和海胆身上,在哺乳动物的脊椎骨上,在鸟类和鱼类的脊柱上,在不少种蛇的皮肤上,在以十字交叉方式前行的四足动物的足迹中,在毛毛虫、蝴蝶、蜘蛛和飞蛾身体的造型中,在水蕨的根、向日葵和伞松的果荚或者橡树的嫩枝和木贼的茎秆里,还有在人类的艺术作品中,比如埃及的金字塔和奥古斯都的陵墓以及根据规则用石榴树和白百合装点的所罗门国王的花园。可以在这里列举出无数例子,布朗说,无数的例子显示了自然用何等高贵的手塑造着几何造型,但是——他用一句美妙的话结束了他的文章——毕星团,天空中的梅花造型,已经退出了地平线,“是时候去休息里。我们不愿意制造蛛网的绳索和秀木的荒蛮,从而将我们的思想织纺成睡眠的幻象”。此外,他还深思熟虑地说,希波克拉底在他有关失眠的论述中几乎没有谈到植物的神奇之处,以至于人们几乎不敢梦到天堂,尤其因为我们在实际中首先会关心自然不断产生的异常,不管是以病态的过剩这一形式,还是自然凭借几乎同样病态的创造性,填充到其图谱的每一个空缺中的怪诞。事实上,我们今天的自然研究一方面也会去描述完全根据法则运行的系统,然而另一方面我们的注意力还是偏爱聚焦在那些因为其玄妙造型或者古怪行为而与众不同的生物上。因此,在布雷姆的《动物生命》里面已经用相当的篇幅对鳄鱼、袋鼠、食蚁兽、犰狳、海马和鹈鹕予以关注;今天,在银幕上也会出现一群企鹅,它们在整个阴暗的冬季一动不动地站在南极洲的暴风雪中,脚上放着温暖季节生出来的蛋。类似的叫作“自然观察”或者“生存”的节目被视为尤其有教育意义,毫无疑问,人们在其中更有可能会看到贝加尔湖湖底正在交配的怪物,而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鸫。

  


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土星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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