斵木为耜

  “行了,行了,”这时贝尔纳说道,“我们要你工认,不是让你号召杀戮。好啊,你不仅过去是个异教徒,现在还是个异教徒。你不仅过 去是个杀人凶手,现在你还在杀人。那么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在这座 修道院里杀害你的兄弟的,又是为什么。” 

  食品总管不再颤抖,他像是好不容易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他环顾了 一下四周:“不,”他说道,“我跟修道院里发生的凶案没有关系。我 供出了我所做过的一切,但您别逼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可是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现在你竟要说自己是冤枉的吗? 竟然成了羔羊,成了驯服的楷模了!这你们都听见了,昔日他双手沾满 了鲜血,现在倒成了无辜的!莫非是我们搞错了!从瓦拉吉内来的雷米 乔可是一位道德的典范,是教会忠诚的儿子,是敌基督的死敌,对于教 会所颁布的严肃的法令,他可是一直遵守的。法令规定在城市和乡村从 事和平交易,开设手工业作坊,保护教会财富,雷米乔对此是身体力行 的。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犯任何罪。雷米乔修士,请投入我的怀抱,邪 恶之徒指控你,让我来安慰你吧!”雷米乔双眼迷茫地望着他,仿佛突 然相信自己最后会得到赦免,而贝尔纳重又恢复了庄重的姿态,以命令 的口吻转身对弓箭手的头领发话。 

  “采用世俗的武力手段,教会向来是予以批判的,也是令我反感 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法律,它主宰并引导着我个人的情感。请院长 安排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以先安置一些刑具。但是别立刻用刑。先让他 戴上手铐脚镣在囚室里待三天,然后把刑具拿给他看,仅仅是给他看。 到第四天再用刑。审判并不像假使徒们所认为的那样,是匆忙进行的, 上帝的审判要用数个世纪来完成。你们务必记住一再重复过的规矩:避 免致人残废和死亡的危险。这种刑罚的程序就是要让渎神者祈望和感受死亡,而在其完全自愿地为净化心灵而彻底招供之前,是求死不得的, 这是天道。”

  弓箭手弯下腰准备把食品总管扶起来,但是他脚尖抵着地,极力反抗,示意想说话。得到允许后,他就开始说话,但他吐字费力,说的话像醉鬼那样含糊不清,且带有某些脏字。不过渐渐地他又爆发出刚才招供时那种狂野的精力。

  “不行,大人,我受不住刑罚,我是一个懦夫。以往我是背叛过教会,但十一年来,在这座修道院里我背叛了昔日邪恶的信仰。我负责从葡萄园种植者和农民那里征收什一税,我监管马厩和猪舍,使牲畜兴旺,让修道院院长积聚更多的财富,我努力协助经营好这块敌基督的是非之地。我一直过得不错,我忘却了过去叛逆的岁月,我活得惬意,吃得开心,玩得也舒心。我是个懦夫。今天我出卖了以前博洛尼亚的朋友,当初我也出卖过多里奇诺。我曾装扮成一个十字军的人,以卑微的身份目睹了多里奇诺和玛尔盖丽达被捕,他们是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六被带到布杰罗城堡里去的。我在韦尔切利城周围游荡了三个月,直到教皇克雷芒来信命令判处他们死刑。我见到他们当着多里奇诺的面肢解玛尔盖丽达,她叫喊着,又被割喉,那可怜的身躯,有一天夜里我也曾抚摸过……她那被割碎的尸体焚烧着的时候,他们又扑到多里奇诺身上,用灼热的火钳撕扯下他的鼻子和睾(感动lof)丸,而后来人们说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那不是真的。多里奇诺长得高大壮实,留着魔鬼般的大胡子,红色的卷发一直拖到肩胛骨,那时他头戴有羽饰的宽边大檐帽,腰间佩带利剑。他带领我们战斗时,显得威风凛凛、英俊潇洒,男人见到他害怕,女人见到他喜欢得惊叫……不过,当他们给他上刑时,他也痛苦地叫喊,像一个女人,像一头小牛;他们拖着他绕行全城,走遍了各个角落,他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他们继续慢慢地折磨他,好让人们看看一个魔鬼的使者能够活多久。他想死,要求结束他的生命,但直到抵达火刑架时他才死去,那时他已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身躯。我一直跟着他,庆幸自己逃过了那场磨难,我为自己的机灵感到自豪。那时萨尔瓦多雷那个无赖跟我在一起,他对我说:‘雷米乔兄弟,幸亏我们机灵,逃过了那一劫,没有比受刑更可怕的了!’那天,让我公开背弃多少宗教信仰都情愿!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多少年来,我都对自己说,我是多么的卑微,我又是多么庆幸自己是个卑微的人,但是,我总是期望能够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那么卑微。贝尔纳大人,今天你给了我这种力量,你对我来说,就像是最卑微的殉难者眼里世俗的皇帝。你给了我勇气,使我供认出我灵魂深处的信仰,虽然我的躯壳已与之脱离。不过,对已是行尸走肉的我,别过分强加承受不了的勇气。别对我施刑。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最好立刻上火刑架,让我在被焚烧之前就叫烟呛死。别像对多里奇诺那样对我施刑。你无非是要我一具死尸,要让我为别的尸体承担罪过而要我死。无论如何我很快就成为一具尸体了。因此你要我怎么说都行。我杀了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因为我恨他年轻有为,玩弄我这么一个又老、又胖、又弱小无知的魔鬼般的人;我杀了萨尔维麦克的韦南齐奥,因为他太博学,他读的书我都看不懂;我杀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因为我憎恨他的藏书馆;我学过神学,用棍棒揍过太过肥胖的本堂神甫;我杀了圣艾美拉诺的塞韦里诺……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搜集药草,我在雷贝洛山头上待过,在那里我们吃野草都不用问属性。说真的,我还可以杀死其他的人,包括我们的修道院院长:他总跟教皇或者帝国站在一起与我们作对,我一直恨他,尽管他让我掌管伙食,让我有口饭吃。这样行了吗?哦,不,你还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死这些人的……但是我杀了他们……让我想想……回想起地狱的魔力,我用塞韦里诺教给我的魔法指挥千军万马。要杀一个人不用自己动手,魔鬼会替你下手的,如果你善于指挥魔鬼的话……”

  他用同谋者的神色望着在场的人,他笑着。但那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发出的笑,尽管后来就像威廉提醒我注意到的那样,这个神经错乱的人还机灵地把去告密的萨尔瓦多雷拖下了水,为自己报了仇。

  “你是怎么指使魔鬼的呢?”贝尔纳追问道,他把这种胡言乱语当做如实的供认了。

  “你也知道,很多年以来,不穿他们的外衣,已经不可能跟着魔的人进行交易了!这你也知道,你这个宰杀使徒的人!你会逮住一只黑 猫,对不对?一只身上连一根白毛都没有的黑猫(这你知道),把它的 四只爪子捆起来,然后在半夜里把它带到一个十字路口,你大声叫喊: 啊,伟大的地狱之王撒旦,我逮住你,就像我现在逮住这只猫一样,让 你进入我仇敌体内。而如果你送我的仇敌去死,明晚半夜里,在这同一 个地方,我将用这只猫来祭你。我用圣西普里安秘笈所传授的魔力, 以地狱最大军团所有首领阿德拉梅尔奇、阿拉斯托尔和阿扎泽雷的名 义,命令你现在就按照我指示的去做,我现在跟他们全体兄弟一起祈 祷……”他的嘴唇在抖动着,眼球仿佛从眼眶里鼓了出来,并且开始祈祷——或者说好像在祈祷,但是他却在向地狱里的所有首领们哀求…… 亚必戈,为我们忏悔吧……亚蒙,怜悯我们吧……萨马诶尔,让我们弃善从恶吧……彼列,怜悯我们吧……佛卡洛,提供我贪腐的机会吧…… 哈拜利,把上帝罚入地狱……齐博斯,撬开我的肛(感动lof)门……雷奥纳多,用 你的精(感动lof)液洒在我身上,我就会坠入邪恶……” 

  “够了,够了,”在场的人在胸前画着十字吼叫,并说道,“主 啊,宽恕我们所有的人吧!” 

  食品总管现在不作声了。他说出所有这些魔鬼的名字后,就趴倒在 地上了,口吐白沫,嘴眼歪斜,瘆人地狞笑着露出一排牙齿。他翻转 身,戴着镣铐的双手痉挛,时开时合,双脚不时对空乱蹬。威廉发现我在惊恐地全身发抖,就把手按在我的脑后,像是紧紧抓住我的后脑勺, 想让我平静下来。“好好学学吧,”他对我说道,“在刑罚之下,或在 受到刑罚的威胁之下,一个人不仅会说出他曾做过的事,还会说出他曾 想做的事,尽管他并不知道。现在雷米乔一心想死。” 



翁贝托·埃科

《玫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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